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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齋夜話    [宋]釋惠洪

《冷齋夜話》,宋釋惠洪著。十卷。晁公武《郡齋讀書志》著錄六卷,陳振孫《直齋書錄解題》作十卷,與今本同。然據《捫虱新話》引惠洪《冷齋夜話》及《宋百家詩選》內容,可知書已經後人刪削,非其完本。引書雜記見聞,而論詩者居十之八,論詩中稱引元祐諸人者又十之八,而黃庭堅語尤多。惠洪本工詩,其詩論亦頗有可觀處。有《四庫全書》、《津逮秘書》、《稗海》、《學津討原》、日本五山版諸本。

釋惠洪(1071-1128?),宋詩人、畫家、評論家。又名德洪,自稱洪覺範,又稱覺範道人。筠州新昌(今江西宜豐)人,俗姓喻(一作彭)。年十四父母雙亡,依三峰靚禪師為童子。哲宗元祐四年(1089)試經於天王寺,得度。後依真淨禪師於廬山,復從徙於洪州石門,賜號圓明禪師。政和中刺配崖州,後又坐獄百餘日。善畫梅竹。其生平遭際坎坷而處之泰然,時作綺語。著有《石門文字禪》、《冷齋夜話》、《林間錄》等傳世。因《冷齋夜話》卷十記蔡卞死事,蔡卒於政和末年(1118),故此書當成完其後。(以上按《中國文學大辭典》,上海辭書出版社,2000年。並參張伯偉《稀見本宋人詩話四種》前言)

是次錄文,據張伯偉編校之《稀見本宋人詩話四種》一書(江蘇古籍出版社,2002年)。該書之《冷齋夜話》是以原藏日本東洋文庫之五山版為底本,並以《津逮秘書》本及日本靜嘉堂文庫所藏元版書影參校。 為省篇幅,網絡版暫不出詳盡目錄及校記。

2004年5月27日 ver.1.0

卷一

江神嗜黃魯直書韋詩

王榮老嘗官於觀州,欲渡觀江,七日風作,不得濟。父老曰:「公篋中必蓄寶物,此江神極靈,當獻之得濟。」榮老顧無所有,惟玉麈尾,即以獻之,風如故。又以端硯獻之,風愈作。又以宣包虎帳獻之,皆不驗。夜臥念曰:「有魯直草書扇頭,題韋應物詩曰:『獨憐幽草澗邊生,上有黃鸝深樹鳴。春潮帶雨晚來急,野渡無人舟自橫。』」即取視,儻恍之際,曰:「我猶不識,鬼寧識之乎?」持以獻之,香火未收,天水相照,如兩鏡展對,南風徐來,帆一餉而濟。予謂:觀江神必元祐遷客之鬼;不然,何嗜之深也?

秦少游作坡筆語題壁

東坡初未識秦少游,少游知其將復過維揚,作坡筆語題壁於一山中寺。東坡果不能辨,大驚。及見孫莘老,出少游詩詞數百篇,讀之,乃歎曰:「向書壁者豈此郎也?」

羅漢第五尊失隊

予往臨川景德寺,與謝無逸輩升閣,得禪月所畫十八應真像甚奇,而失第五軸。予口占嘲之曰:「十八聲聞解埵根,少叢林漢亂山門。不知何處邏齋去,不見雲堂第五尊。」明日有女子來拜,敘曰:「兒南營兵妻也,寡而食素,夜夢一僧來,言曰:『我本景德僧,因行失隊,煩相引歸寺,可乎?』既覺,而鄰家要飯,入其門,壁間有畫僧,形狀了然,夢所見也。」時朱世英守臨州,異之,使迎還,為閣藏之。予方少年時,羅漢且畏予嘲,及其老也,如梵吉者亦見悔,可怪也。

東坡夢銘紅靴

東坡倅錢塘日,夢神宗召入禁,宮女環侍,一紅衣女捧紅靴一雙,命軾銘之。覺而忘,其中一聯云:「寒女之絲,銖積寸累。步武所及,雲蒸雷起。」既畢,進御。上極歎其敏,詔使宮女送出。睇視裙帶間有六言詩一首曰:「百疊依依水縐,六銖縰縰雲輕。植立含風殿廣,微聞環珮搖聲。」

詩本出處

東坡作《海棠》詩曰:「只恐夜深花睡去,更燒銀燭照紅妝。」事見《太真外傳》,曰:「上皇登沈香亭,詔太真妃子。妃於時卯醉未醒,命力士從侍兒扶掖而至。妃子醉顏殘妝,鬢亂釵橫,不能再拜。上皇笑曰:『是豈妃子醉,真海棠睡未足耳。』作《尼童》詩曰:「應將白練作仙衣,不許紅膏汙天質。」事見則天長壽二年詔書,曰:「應天下尼,當用細白練為衣。」作《橄欖》詩曰:「待得微甘回齒頰,已輸崖蜜十分甜。」崖蜜事見《鬼谷子》,曰:「照夜青,螢也;百花醴,蜜也;崖蜜,櫻桃也。」作《贈舉子》詩曰:「平生萬事足,所欠惟一死。」事見梁僧史,曰:「世祖宴東府,王公畢集,詔跋陀羅至。跋陀羅皤然清癯,世祖望見,謂謝莊曰:『摩訶衍有機辨,當戲之。』跋陀趨外陛,世祖曰:『摩訶衍不負遠來,惟有一死在。』即應聲曰:『貧道客食陛下三十載,恩德厚矣,無所欠,所欠者惟一死耳。』」李太白詩曰:「昔作芙蓉花,今為斷腸草,以色事他人,能得幾時好?」陶弘景仙方注曰:「斷腸草,不可食,其花美好,名芙蓉。」

宋神宗詔禁中不得牧豭豘因悟太祖遠略

陳瑩中為予言:神宗皇帝一日行後苑,見牧豭豘者,問何所用。牧者對曰:「自祖宗以來,長令畜之,自稚養以至大,則殺之,又養稚者。前朝不敢易,亦不知果安用?」神宗沉思久之,詔付所司,禁中不得復畜。數月,衛士忽獲妖人,急欲血澆之,禁中卒不能致。神宗方悟太祖遠略亦及此。

東坡南遷朝雲隨侍作詩以佳之詩

東坡南遷,侍兒王朝雲者請從行。東坡佳之,作詩,有序曰:「世謂樂天有鬻駱放楊枝詞,佳其至老病不忍去也。然夢得詩云:『春盡絮飛留不得,隨風好去落誰家?』樂天亦云:『病與樂天相共住,春同樊素一時歸。』則是樊素竟去也。予家有數妾,四五年相繼辭去,獨朝雲隨予南遷。因讀樂天詩,戲作此贈之云:不學楊枝別樂天,且同通德伴伶玄。伯仁絡秀不同老,天女維摩總解禪。經卷藥爐新活計,舞裙歌板舊因緣。丹成隨我三山去,不作巫陽雲雨仙。」蓋紹聖元年十一月也。三年七月五日,朝雲卒,葬於棲禪寺松林中,直大聖塔。又和詩曰:「苗而不秀豈其天,不使童烏與我玄。駐景恨無千歲藥,贈行唯有小乘禪。傷心一念償前債,彈指三生斷後緣。歸臥竹根無遠近,夜燈懃禮塔中仙。」又作《梅花》詞曰「玉骨那愁瘴霧」者,其寓意為朝雲作也。秦少游曰:「唐詩閨怨詞曰:『繡閣開金鎖,銀臺點夜燈。長征君自慣,獨臥妾何曾。』此正語病之著者,而選詩自謂精之,果精乎?」參廖子曰:「林下人好言詩,纔見誦貫休、齊己詩,便不必問。」

東坡書壁

前輩訪人不遇,皆不書壁。東坡作行記,不肯書牌,惡其特地,止書壁耳。候人未至,則掃墨竹。

古人貴識其真

東坡每曰:古人所貴者,貴其真。陶淵明恥為五斗米屈於鄉里小兒,棄官去。歸久之,復游城郭,偶有羨於華軒。漢高帝臨大事,鑄印銷印,甚於兒戲。然其正真明白,照映千古,想見其為人。問士大夫蕭何何以知韓信,竟未有答之者。

東坡得陶淵明之遺意

東坡嘗曰:淵明詩初看若散緩,熟看有奇句。如「日暮巾柴車,路暗光已夕。歸人望煙火,稚子候簷隙。」又曰:「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」又曰:「靄靄遠人村,依依墟里煙。犬吠深巷中,雞鳴桑樹顛。」大率才高意遠,則所寓得其妙,造語精到之至,遂能如此。似大匠運斤,不見斧鑿之痕。不知者疲精力,至死不知悟,而俗人亦謂之佳。如曰:「一千里色中秋月,十萬軍聲半夜潮。」又曰:「蝴蝶夢中家萬里,子規枝上月三更。」又曰:「深秋簾幕千家雨,落日樓臺一笛風。」皆如寒乞相,一覽便盡。初如秀整,熟視無神氣,以其字露也。東坡作對則不然,如曰「山中老宿依然在,桉上《楞嚴》已不看」之類,更無齟齬之態。細味對甚的而字不露,此其得淵明遺意耳。

鳳翔壁上詩

東坡曰:予少官鳳翔,行山邸,見壁間有詩曰:「人間無漏仙,兀兀三杯醉。世上沒眼禪,昏昏一覺睡。雖然沒交涉,其奈略相似。相似尚如此,何況真箇是。」故其海上作《濁醪有妙理賦》曰:「常因既醉之適,方識此心之正。」然此老言人心之正,如孟子言人性善,何以異哉!

廬橘

東坡詩曰:「客來茶罷渾無有,廬橘微黃尚帶酸。」張嘉甫曰:「廬橘何種果類?」答曰:「枇杷是矣。」又曰:「何以驗之?」答曰:「事見相如賦。」嘉甫曰:「廬橘夏熱,黃甘橙榛,枇杷橪柿,亭奈厚朴。廬橘果枇杷,則賦不應四句重用。應劭注曰:『《伊尹書》曰:「箕山之東,青鳥之所,有廬橘,常夏熱。」』不據依之何也?」東坡笑曰:「意不欲耳。」

東坡論文與可詩

東坡嘗對歐公誦文與可詩曰:「美人卻扇坐,羞落庭下花。」歐公笑曰:「與可無此句,與可拾得耳。」世徒知與可掃墨竹,不知其高才兼諸家之妙,詩尤精絕。戲作《鷺鷥詩》曰:「頸細銀鈎淺曲,腳高綠玉深翹。岸上水禽無數,有誰似汝風標。」

的對

東坡曰:世間之物,未有無對者,皆自然生成之象。雖文字之語亦然,但學者不思耳。如因事,當時為之語曰:「劉蕡下第,我輩登科。」則其前有「雍齒且侯,吾屬何患」。太宗曰:「我見魏徵常媚嫵。」則德宗乃曰:「人言盧杞是奸邪。」

東坡留題姜唐佐扇楊道士息軒姜秀郎几間

東坡在儋耳,有姜唐佐者從乞詩。唐佐,朱崖人,亦書生。東坡借其手中扇,大書其上曰:「滄海何曾斷地脈,朱崖從此破天荒。」又書司命宮楊道士息軒曰:「無事此靜坐,一日是兩日。若活七十年,便是百四十。黃金不可成,白髮日夜出。開眼三十秋,速於駒過隙。是故東坡老,貴汝一念息。時來登此軒,望見過海席。家山歸未得,題詩寄屋壁。」有黎女插茉莉花,嚼檳榔,戲書姜秀郎几間曰:「暗麝著人簪茉莉,紅潮登頰醉檳榔。」其放浪如此。

換骨奪胎法

山谷云:「詩意無窮,而人之才有限。以有限之才,追無窮之意,雖淵明、少陵不得工也。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,謂之換骨法;規模其意形容之,謂之奪胎法。」如鄭谷《十日菊》曰:「自緣今日人心別,未必秋香一夜衰。」此意甚佳,而病在氣不長。西漢文章雄深雅健者,其氣長故也。曾子固曰:「詩當使人一覽語盡而意有餘,乃古人用心處。」所以荊公作《菊詩》則曰:「千花百卉雕零後,始見閒人把一支。」東坡則曰:「萬事到頭終是夢,休,休,休,明日黃花蝶也愁。」又如李翰林詩曰:「鳥飛不盡暮天碧。」又曰:「青天盡處沒孤鴻。」然其病如前所論。山谷作《登達觀臺》詩曰:「瘦藤拄到風煙上,乞與游人眼界開。不知眼界闊多少,白鳥去盡青天回。」凡此之類,皆換骨法也。顧況詩曰:「一別二十年,人堪幾回別。」其詩簡緩而立意精確。舒王作《與故人詩》曰:「一日君家把酒杯,六年波浪與塵埃。不知烏石江頭路,到老相逢得幾回。」樂天詩曰:「臨風杪秋樹,對酒長年身。醉貌如霜葉,雖紅不是春。」東坡《南中作》詩曰:「兒童悮喜朱顏在,一笑那知是醉紅。」凡此之類,皆奪胎法也。學者不可不知。

詩用方言

詩人多用方言,南人謂象牙為白暗,犀為黑暗,故老杜詩曰:「黑暗通蠻貨。」又謂睡美為黑甜,謂飲酒為軟飽,故東坡詩曰:「三盃軟飽罷,一枕黑甜餘。」

老嫗解詩

白樂天每作詩,令一老嫗解之,問曰:「解否?」嫗曰解,則錄之;不降,則易之。故唐末之詩近於鄙俚也。

采石渡鬼

歐陽文忠公慶曆末,宿采石。舟人甫鼾,潮至月黑,公方就寢,微聞呼聲曰:「去未?」舟尾有答者曰:「有參政船宿此,不可擅去,齋料幸為攜至。」公驚,私念曰:舟尾逼甫,且無從人,必是鬼。通夕不寐。五鼓,岸上獵獵馳驟聲,舟尾者呼曰:「齋料幸見還。」有且行且答者曰:「道場不清淨,無所得而皈領,略多嗟恨之詞。」公異之。後游金山,與長老瑞新語,新曰:「某夜還有水陸,有施主攜室至,忽乳一子,俄覺腥風滅燭,大眾恐。使人問其時,乃公宿采石之夜。」其後蔡州求退之銳者,亦其前知然耶?時公自參知政事除蔡州。黃魯直熙寧初宿石塘寺,寺有鬼靈異,若獨足公之類,然獨足寺僧敬信之。一夕夢曰:「分寧黃刑部至。」僧曰:「侍郎乎?尚書乎?」曰:「侍郎也。」魯直南遷已六十,親故憂其禍大,又南方瘴霧,非菜肚老人所宜。魯直笑曰:「宜州者,所以宜人也。且石塘鬼非村落間無智愚鬼,侍郎之言,豈欺我哉!」魯直竟歿於宜州。較采石之鬼,何愚智相去三十里。豈魯直癡絕,故欺之耶?

李後主亡國偈

宋太祖將問罪江南,李後主用謀臣計,欲拒王師。法眼禪師觀牡丹於大內,因作偈諷之曰:「擁毳對芳叢,由來趣不同。髮從今日白,花是去年紅。豔曳隨朝露,馨香逐晚風。何須待零落,然後始知空。」後主不省,王師旋渡江。

卷二

韓歐范蘇嗜詩

韓魏公罷政判北京,作《園中行》詩:「風定曉枝蝴蝶舞,雨勻春圃桔槹閑。」又嘗以謂意趣所至,多見於嗜好。歐陽文忠喜士為天下第一,嘗好誦孔北海「坐上客常滿,樽中酒不空」。范文正公清嚴,而喜論兵,常好誦韋蘇州詩「兵衛森畫戟,燕寢凝清香」。東坡友愛子由,而味著清境,每誦「何時風雨夜,復此對床眠」。山谷寄傲士林,而意趣不忘江湖,其作詩曰:「九陌黃塵烏帽底,五湖春水白鷗前。」又曰:「九衢塵土烏靴底,想見滄州白鳥雙。」又曰:「夢作白鷗去,江湖水貼天。」又作《演雅》詩曰:「江南野水碧於天,中有白鷗閑似我。」

陳無己挽詩

予問山谷:「今之詩人,誰為冠?」曰:「無出陳師道無己。」問:「其佳句如何?」曰:「吾見其作溫公挽詞一聯,便知其才不可敵。曰:『政雖隨日化,身已要人扶。』」

洪駒父評詩之誤

洪駒父曰:「柳子厚詩曰:『{上欸下乃}靄一聲山水綠。』{上欸下乃}音奧,而世俗乃分{上欸下乃}為二字,誤矣。如老杜詩曰:『雨腳泥滑滑。』世俗易為『兩腳泥滑滑。』王元之詩曰:『春殘葉密花枝少,睡起茶親酒盞疏。』世以為『睡起茶多酒盞疏』。多此類。」

留食戲語大笑噴飯

予與李德修、游公義過一新貴人,貴人留食。予三人者皆以左手舉箸,貴人曰:「公等皆左轉也。」予遂應聲曰:「我輩自應須左轉,知君豈是背匙人。」一座大笑,噴飯滿案。

歐陽夷陵黃牛廟東坡錢塘西湖詩

歐陽公《黃牛廟》詩曰:「石馬繫祠門。」東坡《錢塘》詩曰:「我識南屏金鯽魚。」二句皆似童稚語,然皆記一時之事。歐陽嘗夢至一神祠,祠前有石馬缺左耳,及謫夷陵,過黃牛廟,所見如夢。西湖南屏山興教寺,池有鯽十餘尾,皆金色,道人齋餘,爭倚檻投餅餌為戲,東坡習西湖久,故寓於詩詞耳。

古樂府前輩多用其句

予嘗館州南客邸,見所謂常賣者,破篋中有詩編寫本,字多漫滅,皆晉簡文帝時名公卿,而詩語工甚。有古意樂府曰「繡幕圍香風,耳節朱絲桐。不知理何事,淺立經營中。護惜如窮袴,隄防托守宮。今日牛羊上丘壟,當時近前面發紅」云云。前輩多全用其句,老杜曰:「意象慘澹經營中。」李長吉曰:「羅幃繡幕圍香風。」山谷曰:「今日牛羊上丘壟,當時近前左右瞋。」予見魯直,未得此書。窮袴,漢時語也,今襠袴是也。

雷轟薦福碑

范文正公鎮鄱陽,有書生獻詩甚工,文公禮之。書生自言:「天下之至寒餓者,無在某右。」時盛習歐陽率更字,薦福寺碑墨本直千錢。文正為具紙墨,打千本,使售於京師。紙墨已具,一夕,雷擊碎其碑。故時人為之語曰:「有客打碑來薦福,無人騎鶴上揚州。」東坡作《窮措大詩》曰:「一夕雷轟薦福碑。」

立春王禹玉口占

歐公、王禹玉俱在翰苑,立春日當進詩貼子。會溫成皇后薨,閣虛不進,有旨亦令進。歐公經營中,禹玉口占促寫曰:「昔聞海上有三山,煙鎖樓臺日月閑。花似玉容長不老,只應春色勝人間。」歐公喜其敏速。禹玉,歐公門生也,而同局,近世盛事。其詩略曰:「當年叨入武成宮,曾看揮毫氣吐虹。夢寐閑思十年事,笑談今此一樽同。喜君新賜黃金帶,顧我今為白髮翁」云云。

稚子

老杜詩曰:「竹根稚子無人見,沙上鳧雛並母眠。」世不解「稚子無人見」何等語。唐人《食筍》詩曰:「稚子脫錦繃,駢頭玉香滑。」則稚子為筍明矣。贊寧《雜誌》曰:「竹根有鼠,大如貓,其色類竹,名竹豚,亦名稚子。」予問韓子蒼,子蒼曰:「筍名稚子,老杜之意也,不用《食筍》詩亦可。」

老杜劉禹錫白居易詩

老杜《北征》詩曰:「唯昔艱難初,事與前世別。不聞夏商衰,中自誅褒妲。」意者明皇覽夏、商之敗,畏天悔過,賜妃子死也。而劉禹錫《馬嵬》詩曰:「官軍誅佞幸,天子舍夭姬。群吏伏門屏,貴人牽帝衣。」白樂天《長恨》詞曰:「六軍不發爭奈何,宛轉蛾眉馬前死。」乃是官軍迫使殺妃子,歌詠祿山叛逆耳。孰謂劉、白能詩哉!其去老杜何啻九牛毛耶。《北征》詩識君臣之大體,忠義之氣與秋色爭高,可貴也。

館中夜談韓退之詩

沈存中、呂惠卿吉甫、王存正仲、李常公澤,治平中同在館中夜談詩。存中曰:「退之詩,押韻之文耳,雖健美富贍,然終不近詩。」吉甫曰:「詩正當如是,吾謂詩人亦未有如退之者。」正仲是存中,公澤是吉甫,於是四人者交相攻,久不決。公澤正色謂正仲曰:「君子群而不黨,公獨黨存中。」正仲怒曰:「我所見如此,偶因存中便謂之黨,則君非黨吉甫乎?」一坐大笑。予嘗熟味退之詩,真出自然,其用事深密,高出老杜之上。如《符讀書城南》詩「少長聚嬉戲,不殊同隊魚」,又「腦脂蓋眼臥壯士,大招掛壁何由彎」,皆自然也。襄陽魏泰曰:「韓退之詩曰:『剝苔吊班林,角黍餌沈塚。』竹非墨點之斑也,楚竹初生,蘚封之,土人斫之,浸水中,洗去蘚,故蘚痕成紫暈耳。」

昭州崇寧寺觀音竹永州澹山岩馴狐

鄒志完南遷,自號道鄉居士。在昭州江上為居,屋近崇寧寺,因閱《華嚴經》於觀音像前。有修竹三根生像之後,志完揭茅出之,不可,乃垂枝覆像,有如世畫寶陀山岩竹,今猶在。昭人扃鎖之,以為過客游觀。北還,過永州澹山岩,岩有馴狐,凡貴客至則鳴。志完將至,而狐輒鳴。寺僧出迎,志完怪之,僧以狐鳴為對。志完作詩曰:「我入幽岩亦偶然,初無消息與人傳。馴狐戲學仙伽客,一夜飛鳴報老禪。」

僧賦蒸豚詩

王中令既平蜀,捕逐餘寇,與部隊相遠,饑甚,入一村寺中。主僧醉甚,箕踞。公怒,欲斬之,僧應對不懼,公奇而赦之,問求蔬食。僧曰:「有肉無蔬。」公益奇之。餽之以蒸豬頭,食之甚美,公喜,問:「僧止能飲酒食肉耶,為有他技也?」僧自言能為詩,公令賦食蒸豚,操筆立成,曰:「嘴長毛短淺含臕,久向山中食藥苗。蒸處已將蕉葉裹,熟時兼用杏漿澆。紅鮮雅稱金盤飣,軟熟真堪玉筯挑。若把羶根來比並,羶根只合吃藤條。」公大喜,與紫衣師號。東坡元祐初見公之玄孫訥,夜話及此,為記之。

王平父夢至靈芝宮

王平甫熙寧癸丑歲,直宿崇文館,夢有人要之至海上。見海中央宮殿甚盛,其中作樂,笙簫鼓吹之伎甚眾,題其宮曰「靈芝宮」。平甫欲與俱往,有人在宮側,隔水謂曰:「時未至,且令去,他日當迎之。」至此恍然夢覺,時禁中已鐘鳴。平甫頗自負不凡,為詩記之曰:「萬頃波濤木葉飛,笙歌宮殿號靈芝。揮毫不似人間世,長樂鐘來夢覺時。」

安世高請福䢼亭廟秦少游宿此夢天女求贊

安世高者,安息國王之嫡子也,為沙門。漢桓帝建和初至長安,靈帝末關中大亂,謂人曰:「我有道伴在江南,當往省之。」人曰:「游宦乎?沙門乎?」曰:「以嗔故為神,然吾亦往廣州償債耳。」世高舟次廬山䢼亭湖廟下,廟甚靈,能分風送往來之舟。世高舟人捧牲請福,神輒降曰:「舟有沙門,乃不俱來耶?」世高聞之,為至廟下。神復語曰:「我果以多嗔致此業,今家此湖,千里皆所轄,以雖嗔而好施,故多寶玩。以縑千匹、黃白物付君,為建佛寺為冥福。」今洪州大安寺是也。秦少游南遷,宿廟下,登岸縱望久之,歸臥舟中,聞風聲,側枕視,微波月影縱橫,追繹昔嘗宿雲老惜竹軒,見西湖月夜如此,遂夢美人,自言維摩詰散花天女也,以維摩詰像來求贊。少游極愛其畫,默念曰:「非道子不能作此。」天女以詩戲少游曰:「不知水宿分風浦,何似秋眠惜竹軒。聞道詩詞妙天下,廬山對眼可無言。」少游夢中題其像曰:「竺儀華,夢瘴面囚首,口雖不言,十分似九。應笑舌覆大千作師子吼,不如博取妙喜如陶家手。」予過雷州天寧,與戒禪師夜話,問少游字畫。戒出此傳為示,少游筆迹也。

卷三

諸葛亮劉伶陶潛李令伯文如肺腑中流出

李格非善論文章,嘗曰:「諸葛孔明《出師表》、劉伶《酒德頌》、陶淵明《歸去來詞》、李令伯《乞養親表》,皆沛然從肺腑中流出,殊不見有斧鑿痕。是數君子,在後漢之末、兩晉之間,初未嘗以文章名世,而其意超邁如此。吾是以知文章以氣為主,氣以誠為主。」故老杜謂之詩史者,其大過人在誠實耳。誠實著見,學者多不曉。如玉川子《醉歸》詩曰:「昨夜村飲歸,健倒三四五。摩挲青莓苔,莫嗔驚著汝。」王荊公用其意作扇子詩曰:「玉斧修成寶月團,月邊仍有女乘鸞。青冥風露非人世,鬢亂釵橫特地寒。」

池塘生春草

晝公云:「『池塘生春草,園柳變鳴禽』之句,謂有神助,其妙意不可以言傳。」而古今文士多從而稱之,謂之確論。獨李元膺曰:「予反覆觀此句,未有過人處,不知晝公何從見其妙?」蓋古今佳句在此一聯之上者尚多。古之人意有所至,則見於情,詩句蓋其寓也。謝公平生喜見惠連,夢中得之,蓋當論其情意,不當泥其句也。如謝東山喜見羊曇,羊叔子喜見鄒湛,王述喜見坦之,皆其情意所至,不可名狀,特無詩句耳。

詩說煙波縹緲處

予自並州還故里,館延福寺。寺前有小溪,風物類斜川,予兒童時戲劇處也。嘗春深獨行溪上,作小詩曰:「小溪倚春漲,攘我釣月灣。新晴為不平,約束晚來還。銀梭時撥刺,破碎波中山。整釣背落日,一葉軟紅間。」又嘗暮寒歸見白鳥,作詩曰:「剩水殘山慘澹間,白鷗無事釣舟閑。個中著我添圖畫,便似華亭落照灣。」魯直謂予曰:「觀君詩說煙波縹緲處,如陸忠州論國政,字字坦夷。前身非篙師、沙戶種類耶?」有詩,其略曰:「吾年六十子方半,槁項頂螺忘歲年。脫卻衲衣著簑笠,來佐涪翁刺釣船。」予嘗對淵材誦之,淵材曰:「此退之贈澄觀『我欲收斂加冠巾』換骨句也。」

山谷集句貴拙速不貴巧遲

集句詩,山谷謂之百家衣體,其法貴拙速,而不貴巧遲。如前輩曰:「晴湖勝鏡碧,衰柳似金黃」,又曰:「事治閑景象,摩捋白髭鬚」,又曰:「古瓦磨為硯,閑砧坐當床」,人以為巧。然皆疲費精力,積日月而後成,不足貴也。

東坡美謫仙句語作贊

「曉披雲夢澤,笠釣青茫茫。」又曰:「暮騎紫雲去,海氣侵肌涼。」東坡曰:「此語非李太白不能道也。」嘗作贊曰:「天人幾何同一漚,謫仙非謫乃其游。揮斥八極隘九州,化為兩鳥鳴相酬,一鳴一止三千秋。開元有道為少留,縻之不可矧肯求。東望太白橫峨岷,眼高四海空無人。大兒汾陽中令君,小兒天台坐忘身。生平不識高將軍,手涴吾足乃敢嗔,作詩一笑君應聞。」

韋蘇州寄全椒道人詩

東坡曰:「羅浮有野人,山中隱者或見之,相傳葛稚川之隸也。有鄧道士者,嘗見其足迹。」予偶讀韋蘇州詩《寄全椒道士》云:「今朝郡齋冷,忽念山中客。澗底束荊薪,歸煮白雲石。遙持一樽酒,遠慰風雨夕。落葉滿空山,何處尋行迹。」迹其風度,則全椒道士豈亦鄧君之流乎?因以酒問,依蘇州韻作詩寄之曰:「一杯羅浮春,遠餉採薇客。遙知獨酌罷,醉臥松下石。幽人不可見,清嘯聞月夕。聊戲庵中人,飛空本無迹。」

棋隱語

舒王在鍾山,有道士來謁,因與棋,輒作數語曰:「彼亦不敢先,此亦不敢先。惟其不敢先,是以無所爭。惟其無所爭,故能入於不死不生。」舒王笑曰:「此特棋隱語也。」

李元膺喪妻長短句

許彥周曰:李元膺作南京教官,喪妻,作長短句曰:「去年相逢深院宇,海棠下,曾歌金鏤。歌罷花如雨。翠羅衫上,點點紅無數。今歲重尋攜手處,空物是人非春莫。回首青門路。亂紅飛絮,相逐東風去。」李元膺尋亦卒。

秦國大長公主挽詩

秦國大長公主薨,神考賜挽詞三首曰:「海闊三山路,香輪定不歸。帳深空翡翠,珮冷失珠璣。明月留歌扇,殘霞散舞衣。都門送車返,宿草自春菲。」又曰:「曉發西城道,靈車望更遙。春風空魯館,明月斷秦蕭。塵入羅衣暗,香隨玉篆銷。芳魂飛北渚,那復可為招。」又曰:「慶自天源發,恩從國愛申。歌鐘雖在館,桃李不成春。水折空還沁,樓高已隔秦。區區會稽市,無復獻珠人。」元豐初,臣魏泰載之於詩話中,雖穆王《黃竹》、漢高《大風》之詞,皆莫可擬其仿佛。噫!豈特前代帝王,蓋古今詞人之工者,無此作也。

荊公鍾山東坡餘杭詩

山谷云:「天下清景,初不擇賢愚而與之遇,然吾特疑端為我輩設。荊公在鍾山定林,與客夜對,偶作詩曰:『殘生傷性老耽書,年少東來復起予。各據槁梧同不寐,偶然聞雨落階除。』東坡宿餘杭山寺,贈僧曰:『暮鼓朝鐘自擊撞,閉門欹枕對殘紅。白灰旋撥通紅火,臥聽蕭蕭雪打窗。』」人以為山谷之言為確論。

少游魯直被謫作詩

少游謫雷,悽愴,有詩曰:「南土四時都熱,愁人日夜俱長。安得此身如石,一時忘了家鄉。」魯直謫宜,殊坦夷,作詩曰:「老色日上面,懽情日去心。今既不如昔,後當不如今。」「輕紗一幅巾,短簟六尺床,無客日自靜,有風終夕涼。」少游情鍾,故其詩酸楚;魯直學道休歇,故其詩閒暇。至於東坡,《南中》詩曰:「平生萬事足,所欠惟一死。」則英特邁往之氣,不受夢幻折困,可畏而仰哉!

活人手段

司馬溫公童稚時,與群兒戲於庭。庭有大甕,一兒登之,偶墮甕水中。群兒皆棄去,公則以石擊甕,水因穴而迸,兒得不死。蓋其活人手段已見於齠齔中,至今京洛間多為小兒擊甕圖。

詩未易識

唐詩有「竹逕通幽處,禪房花木深」之句,歐陽文忠公愛之,每以語客曰:「古人工為發端,心雖曉之,才莫逮。欲仿此為一聯,終莫之能。」以文忠公之才而謂不能,詩蓋未易識也。

詩一字未易工

老杜詩云:「身輕一鳥過。」文忠公、梅聖俞初得一本而失「過」字,諸公續之曰「一鳥疾」、「一鳥落」、「一鳥去」,及得善本,乃「過」字。乃知一字之工,才力有短長也。

卷四

詩話妄易句法字

司馬溫公《詩話》曰:「魏野詩:『燒葉爐中無宿火,讀書窗下有殘燈。』而俗人易『葉』為『藥』,不止不佳,亦和下句無氣味。」魯直曰:「老杜詩云:『黃獨無苗山雪盛。』『黃獨』者,芋魁小者耳,江南名曰土卵,兩川多食之。而俗人易曰『黃精』,子美流離,亦未有道人劍客食黃精也。如淵明曰:『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』其渾成風味,句法如生成。而俗人易曰『望南山』,一字之差,遂失古人情狀,學者不可不知也。」

五言四句得於天趣

吾弟超然善論詩,其為人純至有風味。嘗曰:「陳叔寶絕無肺腸,然詩語有警絕者,如曰:『午醉醒來晚,無人夢自驚。夕陽如有意,偏傍小窗明。』王維摩詰《山中》詩曰:『溪清白石出,天寒紅葉稀。山路元無雨,空翠濕人衣。』舒王百家衣體曰:『相愛不忍發,慘澹暮潮平。欲別更攜手,月明洲渚生。』此皆得於天趣。」予問之曰:「句法固佳,然何以識其天趣?」超然曰:「能知蕭何所以識韓信,則天趣可言。」予竟不能詰,歎曰:「溟滓然弟之哉!」

夢中作詩

崇寧元年元日,粥罷昏睡,夢中忽作一詩,既覺輒能記之,曰:「無賴東風試怒號,共乘一葉傲驚濤。不知兩岸人皆愕,但覺中流笑語高。」三月七日,偶與瑩中渡湘江。是日大風,當斷渡,而瑩中必欲宿道林,小舟掀舞白浪中,兩岸聚觀膽落,而瑩中笑聲愈高。予細繹夢中詩以語瑩中,瑩中云:「此段公案,三十年後大行叢林也。」

西崑體

詩到李義山,謂之文章一厄。以其用事僻澀,時稱西崑體。然荊公晚年亦或喜之,而字字有根蒂。如作雪詩曰:「借問火城將策探,何如雲屋聽窗知。」又曰:「未愛京師傳谷口,但知鄉里勝壺頭。」其用事琢句,前輩無相犯者。昔李師中作送唐介謫官詩曰「去國一身輕似葉,高名千古重於山。並游英俊顏何厚,已死奸諛骨尚寒」云云。已而,聞介赴月首上官,乃大悔,以書索其詩。唐公笑曰:「吾正不用此無對屬落韻詩。」遂以還之。李大驚,久之乃悟「一身」「千古」非挾對,與荊公措意異矣。

詩比美女美丈夫

前輩作花詩,多用美女比其狀。如曰:「若教解語應傾國,任是無情也動人。」陳俗哉!山谷作《酴醿詩》曰:「露濕何郎試湯餅,日烘荀令炷爐香。」乃用美丈夫比之,特若出類。而吾叔淵材作海棠詩又不然,曰:「雨過溫泉浴妃子,露濃湯餅試何郎。」意尤工也。

道潛作詩追法淵明乃十四字師號

道潛作詩,追法淵明,其語逼真處:「數聲柔櫓蒼茫外,何處江村人夜歸。」又曰:「隔林仿佛聞機杼,知有人家住翠微。」時從東坡在黃州,京師士大夫以書抵坡曰:「聞公與詩僧相從,真東山勝游也。」坡以書示潛,誦前句,笑曰:「此吾師十四字師號耳。」

米元章瀑布詩

米芾元章豪放,戲噱有味,士大夫多能言其作止。有書名,嘗大字書曰:「君有《瀑布》詩,古今賽不得。最好是『一條界破青山色』。」人固以怪之,其後題云:「蘇子瞻曰:『此是白樂天奴子詩。』」見者莫不大笑。

詩句含蓄

詩有句含蓄者,如老杜曰:「勳業頻看鏡,行藏獨倚樓。」鄭雲叟曰「相看臨遠水,獨自上狐舟」是也。有意含蓄者,如《宮詞》曰:「銀燭秋光冷畫屏,輕羅小扇撲流螢。天街夜色涼如水,臥看牽牛織女星。」又《嘲人》詩曰「怪來妝閣閉,朝下不相迎。總向春園裏,花間笑語聲」是也。有句意俱含蓄者,如《九日》詩曰:「明年此會知誰健,醉把茱萸子細看。」《宮怨》詩曰「玉容不及寒鴉色,猶帶朝陽日影來」是也。

滿城風雨近重陽

黃州潘大臨工詩,多佳句,然甚貧,東坡、山谷尤喜之。臨川謝無逸以書問:「有新作否?」潘答書曰:「秋來景物,件件是佳句,恨為俗氛所蔽翳。昨日清臥,聞攪林風雨聲,欣然起,題其壁曰:『滿城風雨近重陽。』忽催租人至,遂敗意。止此一句奉寄。」聞者笑其迂闊。

天棘夢青絲

王仲正言:「老杜詩:『江蓮搖白羽,天棘夢青絲。』天棘非煙非雨,自是一種物,曾見於一小說,今忘之。」高秀實曰:「天棘,天門冬也,一名顛棘,非天棘也。」王元之詩曰:「水芝臥玉腕,天棘舞金絲。」則天棘蓋柳也。

琥珀

韋應物作《琥珀》詩曰:「曾為老茯苓,元是寒松液。蚊蜹落其中,千年猶可覿。」舊說松液入地千年所化,今燒之尚作松氣。嘗見琥珀中有物如蜂,然此物自外國來,地有茯苓處皆無琥珀,不知韋公何以知之。

詩誤字

老杜詩曰:「白鷗沒浩蕩,萬里誰能馴。」今誤作「波浩蕩」,非唯無氣味,亦分外閒置「波」字。舒王曰:「道人北山來,問松我東岡。舉手指屋脊,云今如許長。」今誤作「問松栽東岡」,與「波浩蕩」當並按也。

王荊公東坡詩之妙

對句法,詩人窮盡其變,不過以事、以意、以出處具備謂之妙。如荊公曰:「平昔離愁寬帶眼,迄今歸思滿琴心。」又曰:「欲寄歲寒無善畫,賴傳悲壯有能琴。」乃不若東坡微意特奇,如曰:「見說騎鯨游汗漫,亦曾捫虱話辛酸。」又曰:「蠶市風光思故國,馬行燈火記當年。」又曰:「龍驤萬斛不敢過,漁舟一葉縱掀舞。」以「鯨」為「虱」對,以「龍驤」為「漁舟」對,小大氣焰之不等,其意若玩世。謂之秀傑之氣終不可沒者,此類是也。

詩忌

眾人之詩,例無精彩,其氣奪也。夫氣之奪人,百種禁忌,詩亦如之。曰富貴中不得言貧賤事,少壯中不得言衰老事,康強中不得言疾病死亡事,脫或犯之,謂之詩讖,謂之無氣,是大不然。詩者,妙觀逸想之所寓也,豈可限以繩墨哉!如王維作畫雪中芭蕉,詩眼見之,知其神情寄寓於物;俗論則譏以為不知寒暑。荊公方大拜,賀客盈門,忽點墨書其壁曰:「霜筠雪竹鍾山寺,投老皈歟寄此生。」坡在儋耳作詩曰:「平生萬事足,所欠惟一死。」豈可與世俗論哉!予嘗與客論至此,而客不然吾論。予作詩自誌其略曰:「東坡醉墨浩琳琅,千首空餘萬丈光。雪裏芭蕉失寒暑,眼中騏驥略玄黃。」

詩言其用不言其名

用事琢句,妙在言其用,不言其名耳。此法唯荊公、東坡、山谷三老知之。荊公曰:「含風鴨綠鱗鱗起,弄日鵝黃裊裊垂。」此言水柳之用,而不言水柳之名也。東坡《別子由》詩:「猶勝相逢不相識,形容變盡語音存。」此用事而不言其名也。山谷曰:「管城子無食肉相,孔方兄有絕交書。」又曰:「語言少味無阿堵,冰雪相看有此君。」又曰:「眼看人情如格五,心知世事等朝三。」「格五」,今之蹙融是也。《後漢》注云:「常置人於險處耳。」然句中「眼」者,世尤不能解。「語言」者,蓋其德之候也,故曰:「有德者必有言。」王荊公欲革歷世因循之弊,以新政化,作雪詩,其略曰:「勢合便疑包地盡,功成終欲放春回。農家不驗豐年瑞,只欲青天萬里開。」

賈島詩

賈島詩有影略句,韓退之喜之。其《渡桑乾》詩曰:「客舍並州三十霜,皈心日夜憶咸陽。如今更渡桑乾水,卻望並州是故鄉。」又《赴長江道中》詩曰:「策杖馳山驛,逢人問梓州。長江那可到,行客替生愁。」

詩用方言

句法欲老健有英氣,當間用方俗言為妙。如奇男子行人群中,自然有穎脫不可干之韻。老杜《八仙詩》,序李太白曰「天子呼來不上船」,「船」,方俗言也,所謂襟紐是也。「家家養烏鬼,頓頓食黃魚」,川峽路人家多供事烏蠻鬼,以臨江故頓頓食黃魚耳。俗人不解,便作養畜字讀,遂使沈存中自差烏鬼為鸕鷀也。「夜闌更秉燭,相對疑夢寐」,更互秉燭照之,恐尚是夢也。作「更」字讀,則失其意甚矣。山谷每笑之,如所謂「一霎社公雨,數番花信風」之類是也。江左風流,久已零落,士大夫人品不高,故奇韻滅絕。東晉韻人勝士最多,皆無出謝安石之右,煙飛空翠之間,乃攜娉婷登臨之。與夫雪夜訪山陰故人,興盡而返;下馬據胡床,作三弄而去者異矣。

舒王女能詩

舒王女,吳安持之妻蓬萊縣君,工詩多佳句。有詩寄舒王曰:「西風不入小窗紗,秋氣應憐我憶家。極目江山千里恨,依前和淚看黃花。」舒王以《楞嚴經》新釋付之,又和詩曰:「青燈一點映窗紗,好讀《楞嚴》莫憶家。能了諸緣如幻夢,其間惟有妙蓮花。」

卷五

賭梅詩輸罰松聲詩

王文公居鍾山,嘗與薛處士棋,賭梅詩,輸一首,曰:「華髮尋香始見梅,一枝臨路雪培堆。鳳城南階它年憶,杳杳難隨驛使來。」又嘗與俞秀老至報寧,公方假寐,秀老私跨公驢,入法雲謁寶覺禪師,公知之。有頃,秀老至,公佯睡,睡起,遣秀老下階曰:「為僧子乃敢盜跨吾驢。」秀老叩頭,願有以自贖其罪,寺僧亦為解勸。公徐曰:「罰松聲詩一首。」秀老立就,其詞極佳,山中之人忘之,予為補之曰:「萬壑搖蒼煙,百灘渡流水。下有跨驢人,蕭蕭吹醉耳。」

東坡藏記點定一兩字

舒王在鍾山,有客自黃州來。公曰:「東坡近日有何妙語?」客曰:「東坡宿於臨臯亭,醉夢而起,作《成都聖像藏記》千有餘言,點定纔一兩字。有寫本,適留船中。」公遣人取而至。時月出於東南,林影在地,公展讀於風簷,喜見眉鬚,曰:「子瞻,人中龍也,然有一字未穩。」客曰:「願聞之。」公曰:「『日勝日負』,不若曰『如人善博,日勝日貧』耳。」東坡聞之,拊手大笑,亦以公為知言。

荊公梅詩

荊公嘗訪一高士,不遇,題其壁曰:「牆角數枝梅,凌寒特地開。遙知不是雪,為有暗香來。」

詩置動靜意

荊公曰:「前輩詩云『風定花猶落』,靜中見動意。『鳥鳴山更幽』,動中見靜意。」山谷曰:「此老論詩,不失解經旨趣,亦何怪耶。」唐詩有曰「海日生殘夜,江春入暮年」者,置早意於殘晚中。有曰「驚蟬移別柳,鬥雀墮閑庭」者,置靜意於喧動中。東坡作《眉子研》詩,其略曰:「君不見長安畫手開十眉,橫雲卻月爭新奇。游人指點小顰處,中有漁陽胡馬嘶。」用此微意也。

舒王山谷賦詩

舒王宿金山寺賦詩,一夕而成長句,妙絕。如曰:「天多剩得月,月落聞津鼓。」又曰「乃知像教力,但渡無所苦」之類,如生成。山谷在星渚,賦道士快軒詩,點筆立成,其略曰:「吟詩作賦北窗裏,萬言不及一杯水,願得青天化為一張紙。」想見其高韻,氣摩雲霄,獨立萬象之表,筆端三昧,游戲自在。

王荊公詩用事

舒王晚年詩曰:「紅梨無葉庇華身,黃菊分香委路塵。歲晚蒼官才自保,日高青女尚橫陳。」又曰:「木落岡巒因自獻,水歸洲渚得橫陳。」山谷謂予曰:「自獻橫陳事,見相如賦,荊公不應完用耳。」予曰:「《首楞嚴經》亦曰:『於橫陳時,味同嚼蠟。』」

荊公東坡警句

唐詩有曰:「長因送客處,憶得別家時。」又曰:「舊國別多日,故人無少年。」而荊公用其意,作古今不經人道語。荊公詩曰:「木末北山煙冉冉,草根南澗水泠泠。繰成白雲桑重綠,割盡黃雲稻正青。」東坡曰:「桑疇雨過羅紈膩,麥隴風來餅餌香。」如《華嚴經》舉因知果,譬如蓮花,方其吐華,而果具蘂中。

荊公東坡句中眼

造語之工,至於荊公、東坡、山谷,盡古今之變。荊公曰:「江月轉空為白晝,嶺雲分暝與黃昏。」又曰:「一水護田將綠繞,兩山排闥送青來。」東坡《海棠》詩曰:「祇恐夜深花睡去,高燒銀燭照紅妝。」又曰:「我攜此石歸,袖中有東海。」山谷曰:「此皆謂之句中眼,學者不知此妙語,韻終不勝。」

舒王編四家詩

舒王以李太白、杜少陵、韓退之、歐陽永叔詩,編為《四家詩集》,而以歐公居太白之上,世莫曉其意。舒王嘗曰:「太白詞語迅快,無疏脫處;然其識汙下,詩詞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。歐公,今代詩人未有出其右者,但恨其不修《三國志》而修《五代史》耳。」如歐公詩曰「行人仰頭飛鳥驚」之句,亦有佳趣,第人不解耳。

范文正公蚊詩

范仲淹少時,求為秦州西溪監鹽,其志欲吞西夏,知用兵利病耳。而廨舍多蚊蚋,文正戲題其壁曰:「飽去櫻桃重,饑來柳絮輕。但知離此去,不要問前程。」雖戲笑之語,亦愷悌渾厚之氣逼人,況其大者乎。

柳詩有奇趣

柳子厚詩曰:「漁翁夜傍西岩宿,曉汲清湘然楚竹。煙消日出不見人,{上欸下乃}音奧藹一聲山水綠。回看天際下中流,岩上無心雲相逐。」東坡云:「詩以奇趣為宗,反常合道為趣,熟味此詩,有奇趣。然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。」{上欸下乃}藹,三老相呼聲也。

東坡屬對

予游儋耳,及見黎氏為予言,東坡無日不相從乞園蔬。出其臨別北渡時詩:「我本儋耳民,寄生西蜀州。忽然跨海去,譬如事遠游。平生生死夢,三者無劣優。知君不再見,欲去且少留。」其末云:「新醞佳甚,求一具,臨行寫此詩,以折菜錢。」又登望海亭,柱間有擘窠大字曰:「貪看白鳥橫秋浦,不覺青林沒暮潮。」又謁姜唐佐,唐佐不在,見其母。母迎笑,食予檳榔。予問母:「識蘇公否?」母曰:「識之,然無奈其好吟詩。公嘗杖而至,指西木橙,自坐其上。問曰:『秀才何往哉?』言入村落未還。有包燈心紙,公以手拭開,書滿紙,祝曰:『秀才歸,當示之。』今尚在。」予索讀之,醉墨欹傾,曰:「張睢陽生猶罵賊,嚼齒空齦;顏平原死不忘君,握拳透爪。」

林和靖送遵式詩

王冀公鎮金陵,以書致錢塘講師遵式,遵式以病辭。及愈,將謁公,乃過孤山和靖先生林逋,逋以詩送之曰:「虎牙熊軾隱鈴齋,棠樹陰陰長碧苔。丞相望崇賓謁少,清談應喜道人來。」

丁晉和蘇文公詩兩聯

韓子蒼曰:「丁晉公海外詩曰:『草解忘憂憂底事,花能含笑笑何人。』世以為工。及讀東坡詩曰:『花非識面嘗含笑,鳥不知名時自呼。』便覺才力相去如天淵。」

上元詩

予嘗自並州還江南,過都下,上元,逢符寶郎蔡子,因約相見相國寺。未至,有道人求詩,且曰:「覺範嘗有寒岩寺詩懷京師,曰:『上元獨宿寒岩寺,臥看青燈映薄紗。夜久雪猿啼嶽頂,夢回山月上梅花。十分春瘦緣何事,一掬歸心未到家。卻憶少年行樂處,軟風香霧噴東華。』今當為作京師上元懷山中也。」予戲為之曰:「北游爛熳看並山,重到皇州及上元。燈火樓臺思往事,管弦音律試新翻。期人未至情如海,穿市皈來月滿軒。卻憶寒岩曾獨宿,雪窗殘夜一聲猿。」

東坡滑稽又言無有無對

有村校書,年已七十,方買妾饌客。東坡杖藜相過,村校喜,延坐其東,起為壽,且乞詩。東坡問:「所買妾年幾何?」曰:「三十。」乃戲為詩,其略曰:「侍者方當而立歲,先生已是古稀年。」此老滑稽於文章如此。又曰:「世間事無有無對,第人思之不至也。如曰:『我見魏徵嘗嫵媚。』則對曰:『人言盧杞是奸邪。』」又曰:「無物不可比類,如蠟花似石榴花,紙花似罌粟花,通草花似梨花,羅絹花似海棠花。」